誘餌之花 2

病床上連接著各式各樣的管線和儀器。

那名男子像具屍體般沉睡著。

閉著眼睛的他,根本看不出年紀。微微上揚的眼角透著兇狠,俐落的鼻尖則展現著一份俊逸。

然而,那具在漆黑的山林中也能一眼看見的魁梧身軀,歷經兩年歲月洗禮而逐漸消瘦。不過,那寬闊的方正肩膀似乎是天生骨架,即便其他部位的肌肉都萎縮了,它依然保持不變。

「唉……」

一想起過去這兩年,沉重的嘆息彷彿等待許久般不禁溢出。

植物人。

雖然沒有意識,但仍能維持呼吸與循環等植物性機能的病人。

伊妍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,用手抹了抹臉。就算是樹醫生,這份契約想來還是荒謬得令人難以置信。

就算是只有植物性機能的病人也就算了,但眼前可是活生生的一個男人。

貿然接下這個「物件」,完全是怯懦者的倉促屈服和判斷力喪失所帶來的後果。

更何況,他哪是什麼普通人物。

'不用逃了吧?'

當時她像瘋了似地舉起工具連連揮舞,但男人卻紋風不動。即使鋸子前端沾上了血跡也是如此。

慌亂中的伊妍以為自己就要在這裡陷入絕境了,心想就此結束生命吧——

但至少也要看清楚殺人犯的臉再死。

打算晚上化作鬼魂前來,用盡各種惡毒手段來折磨他。一定要變成他的罪惡感。她轉身注視著那名男人。

就在她清楚看見他那原本被帽子遮住的眼睛的瞬間。

她感覺男人似乎放鬆了力道。他看起來有些驚訝,但卻貪婪地吞噬著伊妍的目光。不知為何,他緊咬著下巴。

——碰!

接著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。

有人用石頭朝著男人的後腦勺連續重擊。發動攻擊的人正是剛才被活埋的那個人,他全身沾滿了泥土和鮮血。

殺人犯咒罵著,拼命想睜大眼睛,但最後還是倒下,沿著山坡滾了下去。

「權采宇先生。」

伊妍試著唸出這個依然陌生而彆扭的名字。

「拜託……請不要醒來。」

她只想平靜、安穩、毫無波瀾地活著。這是她離家出走後,唯一從未改變的願望。

平凡而無趣的生活對某些人來說是多麼大的特權,伊妍已經深刻體會到了。

「我之所以接受你,是因為你只是個植物人。動彈不得,也說不出話。我比較容易應付這樣的朋友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所以拜託你,千萬別醒來。」

「……」

就在那一刻,男人的指尖像觸電般動了一下,但伊妍並不知情。

***

「伊妍啊,該從夢中醒來了。」

在梳妝台上層層疊疊擺滿盆栽,還有各種大小、顏色的鏟子整齊插著的辦公室裡。

桂秋子突然拿著手機湊了過來。伊妍正在撰寫治療日誌,被手機螢幕刺眼的個人照片晃得抬起了頭。

「這是什麼?」

「索雷景觀公司的兒子。」

伊妍只是轉動眼珠看了看照片,然後撅起嘴。發出一聲短促的「喔」,隨即收回目光。面對她淡漠得近乎冷淡的反應,秋子皺起了眉頭。

「就這樣?」

「科長這次的約會對象是孫子輩的年紀嗎?」

「不是我,是妳!」

「什麼?」

伊妍再次清澈地望向她,只見她沉重地嘆了口氣。

「該做的都做了。照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下去的。」

「科長。」

伊妍緊緊皺起眉頭。

「大的合約全都斷了。D 醫院那些傢伙的手段啊,可不是蓋的。」

伊妍固執地抿著嘴看著她。為了不讓即將像打噴嚏般爆發的挫敗感被察覺,她使勁繃緊了整張臉。

D 大學農生物系附屬醫院。

蓋了五層樓的新大樓,還在旗下設立了自己的研究室的大型樹木醫院。

氣勢洶洶進駐華陽島的 D 醫院,向景觀公司、苗圃商、土木工程、農業公司等展開積極的招待攻勢,最後一口氣吞併了這個龐大的人脈網。

這股餘波連伊妍的醫院也難以倖免。

以年為單位的合約瞬間消失無蹤,只剩下隔壁奶奶的花圃、村民會館的健康檢查,以及想討價還價的委託人偶爾打來的電話。

「這樣下去不行。得找別的辦法才行。」

「那我們要不要也收拾東西,去 D 醫院應徵算了?」

語氣中隱隱透著反感。這是在嘲諷華陽島的個人業者一個個都爬進大型醫院的現象。

「哎喲,要是乖乖去應徵就好了。就怕妳在廁所隔間到處塗鴉罵人。」

秋子冷笑著說,就憑妳那個性哪會這麼聽話。

幾年前,華陽島曾經通過高爾夫球場的開發許可。當時環保人士在怪手前躺臥抗議時,這個怯弱的樹醫生卻是把糞肥揉成球往怪手丟完就跑。

而看著她又在後面咯咯笑著攪拌特製肥料的背影時,桂秋子才領悟到「這種小蝦米的詭計比想像中還要麻煩啊」。

「妳最擅長的就是耍小聰明。」

她再次將手機螢幕湊了過來。

「那麼,被搶走的合約就該搶回來,不是嗎?」

「……!」

看見秋子那雙詭譎的眼神,伊妍立刻繃緊了臉。她遞來男人照片時的盤算一目了然。

「去喝杯茶就回來。」

「什、什麼。」

伊妍下意識地往後退。

「聽說索雷的兒子要回韓國相親。這不是機會嗎?我桂秋子都先幫妳拿到號碼牌了。去認識一下再回來。」

頓時,伊妍臉色發白地連連搖頭。

「動機太不純了。不去。我不是狐狸精!」

「這是什麼木頭在搗年糕的話!」

桂秋子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提高了嗓門。

「妳知道嗎,伊妍?妳根本沒有當狐狸精的器量和人格。別大驚小怪的。」

伊妍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。與總是穿著家常褲的伊妍不同,秋子向來把全身打扮得完美無缺。她不禁被這位美麗的秋子再次吸引了目光。

「一提到戀愛就抓破手臂的丫頭,哪有那個本事啊。」

六十多歲還是只穿高跟鞋的她優雅地指著伊妍說。

「而且妳好好想想。現在這年頭哪有什麼浪漫。長相、身材、職業、家世,現在連觀念和消費習慣都要計較的臭小子到處都是。妳竟然連喝杯茶都要審查!」

「不是,這個……」

伊妍摩挲著桌角,把話說得含糊其詞。

「我又不是要給妳塞飯店房卡!」

真該喊「天啊」大哭一場的人反而是這邊。伊妍一邊對桂科長自由奔放的戀愛觀搖頭咋舌,一邊像是認輸般垮下了肩膀。

「……話說,這是從誰那裡聽來的?」

「什麼?」

聲調分明的語氣聽起來頗為高傲。

「索雷家兒子回國的事。還有那個號碼牌又是怎麼回事?」

對此,桂秋子意味深長地挑起一邊眉毛。

「索雷老頭告訴我的。」

「什麼?會長嗎?他為什麼……」

「為什麼?因為當年和那人是一起吃飯的交情啊。」

「秋子姐!」

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的她,不知不覺喊出了以前的稱呼。

對經驗淺薄的伊妍來說,秋子那些輝煌的戀愛故事聽起來多少帶著些殘酷童話的色彩。

連衛生棉的用法都得自己摸索的伊妍遇見秋子時才十七歲。

秋子教導了她更多複雜而隱密的事物,但十幾歲的少女卻很保守。秋子盡了最大的努力,但把愛情視為毒藥的伊妍卻堵住了耳朵。

「好的伴侶不是靠命運找的,而是要動腦子精明地選的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人生苦短,連吃都要吃好的,要是落伍地活著,最後只會剩下發霉的麵包渣。」

趁著秋子沉浸在說教中時,伊妍趕緊從那裡溜走了。因為她和這位極端儒家作風的放浪阿姨實在是天差地遠。

「喂,妳這個蠢丫頭,妳是打算這樣孤獨終老嗎!」

***

夜晚籠罩了所有的聲響。

在籠罩著黑暗和寂靜的室內,一道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。吱嘎、吱嘎,謹慎的腳步聲終於到達了頂端。

鐺、鐺、鐺——

開業紀念時買的那座細長落地鐘敲響了午夜十二點。

每晚上二樓早已成為伊妍的日常習慣。

起初只是用「偶爾去確認一下」這樣的藉口。想看看殺人犯無力躺著的模樣有多可笑,也想提醒自己現在反而成了弱勢的處境。

但現在卻是為了結束一天而去找「那個」。為了親眼確認她的日常明天也能平安無事。

一個治療樹木的醫生,卻只能袖手旁觀,期待著植物人的不幸。

「……」

不一會兒,伊妍熟練地按下密碼,轉動門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