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千金米茵特 2
第2話 抬起頭，看著我的眼睛
——沒有其他孩子了嗎？那孩子太瘦弱了。
——贊助也是有層級的。成為那種卑微孩子的監護式贊助者，感覺會拉低我的品格。
——我們夫妻想成為擁有健康體格孩子的監護人。
——是染的嗎？那女孩的髮色太特別了。這樣根本不能帶她參加社交聚會。
——有沒有外表平凡一點的孩子？
弱小的體格、罕見的青綠色頭髮、過度茂密的髮量和病態般嚴重的捲髮——這些拒絕米茵特的話語早已太過熟悉，甚至連傷痛都感受不到了。
然而，奧蓋多尼亞大公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。
彷彿從一開始就沒將其他孩子放在眼裡，像是選定了固定人數一般，就這樣將米茵特帶走了。
所以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。
「我……我想要，一直留在這裡。」
視線釘在地板上，斷斷續續地說著。
「讓我工作吧。我、我很會掃地也很會洗碗。所以……」
瞬間，「噗」的一聲，傳來了淡淡的笑聲。
一種荒謬的嘲笑。雖然聲音很微弱，但米茵特卻像被颱風襲擊的人一樣慌亂。
「你說要工作？」
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，那聲音中已沒有先前的憤怒。
只是，帶著一股不祥的從容。如同從高聳的頂峰俯視渺小生物掙扎的眼神，甚至帶著憐憫的聲音。
「我不太明白你這副一碰就會斷的身體能做什麼工作。就憑那纖細的手臂，能拿得動抹布嗎？」
能做到。
過去兩年來，米茵特一個人承擔了孤兒院的所有家務。走廊清潔、擦窗戶、整理垃圾、洗被子和衣服。
所以家務事是她最有自信的，米茵特摸索著嘴唇，試圖說明自己的長處。
「能、能做……」
「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眼睛。」
大公俐落地打斷了米茵特的話。這次的語氣極為嚴厲。
「抬起頭，看著我的眼睛。」
看似簡單的命令，卻讓她感到無比艱難……
米茵特使盡全力抬起顫抖的臉。要與前方閃爍的金色眼眸對視，那感覺彷彿會要了她的命般艱難。
「很好。做得不錯。」
大公的嘴角微微上揚。
「繼續說下去。」
看著米茵特蒼白著臉顫抖著嘴唇，大公耐心地等待著。
「我能，工作。」
大公冷淡地斬釘截鐵說道：
「你不能在這座宅邸工作。我不僱用像你這樣的小孩子。更何況是像稻草一樣乾瘦的孩子。」
一種彷彿腳下轟然崩塌的絕望感襲來。
米茵特努力忍住想要跌坐在地的衝動，用力撐住雙膝。
該怎麼辦，如果這樣回到孤兒院的話……
「我沒有誤會什麼，也沒有做錯任何事。我會成為你的監護人，不會改變。」
他的話像塊石頭重重砸在米茵特頭上。經過短暫的痙攣，米茵特終於動了動嘴唇。
「……是我嗎？」
「沒錯。」
「到底為什麼？」
「這是我的心意。」
米茵特完全無法相信他的話，表情完全呆滯了。
她希望他能再多說些什麼。
為什麼，選擇了自己。
在那些比自己年幼許多、乾淨漂亮、健康的孩子中，為什麼偏偏選了最瘦弱、年紀最大、最醜陋的自己，為什麼……
然而，奧蓋多尼亞大公似乎無意做更多解釋。他再次想起來此的目的，銳利地睜大眼睛。
「聽說你身上有瘀傷。」
米茵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。雖然只是瞬間的反應，但大公不可能錯過。
「我需要確認一下。」
那氣勢是如此可怕，以至於米茵特不自覺地點了點頭。
得到許可的同時，大公迅速將米茵特的身體轉向背後。
「把長袍往下拉。」
當她將長袍拉到腰際時，瘦骨嶙峋的背部展現在大公眼前。
脊椎骨清晰可見的瘦削背部，嬌嫩的肌膚上滿布紅紫交錯的瘀痕……
當大公目睹這殘忍虐待的證據時，他發出了一聲彷彿沸騰般的嘆息。
「……夠了。現在可以拉上來了。」
米茵特繫好長袍的繩結後，大公再次抓住她的肩膀，轉過她的身體。
「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？」
米茵特緊閉著嘴，低下了頭。這是她絕對無法回答的問題。
面對持續的沉默，大公的眼睛瞇成一條縫。但他並沒有追問或深究。
「你一定很累了。今天先休息吧。」
「……」
「好好休息，明天我們再談。你走了很遠的路，一定很疲倦。」
說完這些話，大公沒有任何預告就轉身離開了。米茵特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，很久之後才喃喃說道：
「晚、晚安……」
❖ ❖ ❖
「這隻蟲子般的賤女人！」
砰！米茵特在飛來的腳踢中猛然睜開了眼睛。
在朦朧的視線中，看到了一張扭曲變形的男人面孔。
孤兒院院長薩拉——米茵特在這世上最害怕的人。
他像怪物般大吼著。
「誰允許你睡到這個時間了！不打掃就在幹什麼！」
又一記腳踢飛來，米茵特盡全力蜷縮起身體。
肩膀彷彿要脫臼般的劇痛，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叫。
但米茵特還是緊咬著嘴唇直到流血，強忍著呻吟。如果尖叫的話，會被指控裝病，然後挨更多打，所以必須忍耐。
幸好院長只多踢了五腳就結束了這早晨的暴行。然後他命令她立刻打掃走廊，便離開了。
「……」
米茵特緩緩睜開緊閉的眼皮。
黑暗狹窄的衣櫃內部。院長認為一個房間、一張床墊都是浪費，就把她趕到了這裡。
『原來是夢啊。』
這再熟悉不過的衣櫃，角落的蜘蛛，從腳底爬過的老鼠。
米茵特苦笑了。是啊，這裡才是她的家。沒有父母的她唯一能待的地方。這唯一的地獄。
忽然想起夢中看到的世界。寬敞的宅邸、美味的熱巧克力，還有宣稱要贊助她的大公。
難以置信那是現實——果然是夢啊。
也是，那樣的奇蹟怎麼可能發生。
『那熱巧克力真的很美味。如果在夢裡多喝一點就好了……』
夢中嚐到的味道簡直美妙絕倫。啊啊，如果沒有灑在地毯上的話，也許還能再喝到更多……
❖ ❖ ❖
「小姐！」
眼睛猛然睜開的瞬間，刺眼的陽光射入眼簾。米茵特茫然地眨著眼睛，突然坐了起來。
「……咦？」
「什麼咦呀。天哪，您連睡衣都沒好好穿……只穿著長袍就睡了！」
那位銀色短髮的女子忙亂地扶起米茵特的身體。
米茵特恍惚地望著她，接著像被火燙到一般驚跳起來。
奇莉安。昨晚親手為她沐浴的那位親切女性。
那麼這裡是——
「不是……夢嗎？」
「什麼？這是什麼意思呢？」
米茵特急忙環顧四周。
潔白的蕾絲帷幔和如鮮奶油般柔軟的被子。這個美得耀眼的房間不是孤兒院。不是老鼠爬來爬去的衣櫃。
這裡是奧蓋多尼亞大公家族的宅邸。
「……原來不是夢啊。」
從孤兒院的米蟲變成大公家族的公爵千金。
這個如同謊言般的奇蹟真的發生了。
❖ ❖ ❖
「小姐，只要相信我就好。」
奇莉安誇下海口，說要把米茵特打造成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姑娘。
沐浴後，她為米茵特塗抹了香油，一接觸肌膚就立刻被吸收，皮膚閃耀著光澤。
在驚人的肌膚按摩之後，她又修剪了米茵特蓬鬆的髮絲。
「小姐擁有非常美麗的頭髮。不僅顏色是帶著天藍調的祖母綠色，還有豐盈的自然捲。啊，最重要的是髮量！世上禿頭的人最羨慕的驚人髮量，這真是一種祝福！」
「小姐」這個稱呼和敬語讓她感到極為不適應，臉紅了起來。米茵特帶著發燙的臉低聲回應：
「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。以前大家都說我的頭髮像藤蔓。髮量太多很容易糾結在一起……」
粗硬的頭髮再加上髮量多，一旦糾結起來就完全無法梳開。
「小姐是營養不良啊。所以頭髮比別人更加乾燥粗糙。當然會糾結纏繞啊。不過，頭髮的命運會因為護理方式而改變喔。」
奇莉安不停地說著，同時將山茶花油塗抹在米茵特的頭髮上。
「你知道這是什麼嗎？這可是貴族小姐們求之不得的頂級精油。只要一滴，就能讓掃把一樣的頭髮瞬間變成絲綢般順滑。」
片刻之後，那總是糾結的頭髮竟充滿光澤，柔軟地捲曲起來，這魔法般的變化簡直難以置信。
米茵特目瞪口呆地看著鏡子。
閃閃發亮的頭髮和光滑的肌膚。總是蓬亂遮住臉的瀏海也被整齊地修剪到眉毛，看起來十分俐落。
『……這真的是我嗎？』
太震驚了，話都說不出來。僅僅是將頭髮整理好，看起來就完全變了個人。
「小姐的頭髮若不好好管理，髮量多到能完全遮住臉呢。但只要用心呵護，嘿！就會變成這樣！」
確實如此。
原本總是糾結得像獅子鬃毛的頭髮，現在竟變成了高級陶瓷娃娃般漂亮的捲髮。
僅僅如此，米茵特已經認不出鏡中的女孩是誰了。
看著米茵特久久不願離開鏡子前，奇莉安拉了拉她。
「小姐，該去用餐了。大公閣下正在等您呢。」
大公閣下。聽到這個詞，米茵特嚇了一跳，連忙將視線從鏡子上移開。
奧蓋多尼亞大公。那位聲稱要成為她監護人的人。
依然難以置信。
『感覺不太真實。我成為了公爵千金，他成為了我的贊助人……』
米茵特跟隨著奇莉安前往餐廳。在輕柔的腳步聲中，她腦海裡思緒紛亂。
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奇蹟，但無論如何，她現在受到了奧蓋多尼亞大公家族的贊助。
通過監護式贊助成為了貴族。直到現在被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漂亮，才真正有了實感。
『我不想回孤兒院。』
在這裡可以伸直雙腿睡覺，不會被院長踢醒。
米茵特絕不想離開這個天堂。
只要能永遠留在這裡，她願意做任何事。無論是什麼。
米茵特鼓起勇氣，走進敞開的餐廳。抬起低垂的頭，就在那一刻——
「……！」
她的腳步猛然停住了。
坐在桌子主位的是奧蓋多尼亞大公——而在他對面，坐著一位肥胖的中年男子。
與悠然自得的大公不同，那是一臉蒼白的男人。
「啊。」
看到他的瞬間，今天做的噩夢如閃電般劈向她的腦海。
——這隻蟲子般的賤女人！
想起被無情踢打的疼痛，米茵特不由自主地摟住了自己的肋骨。
「米……茵特？」
一陣顫抖。米茵特緊握雙手，彷彿被人打了一樣。
看到這反應，那男人——梅里戈爾德孤兒院的院長薩拉似乎確認了什麼，目瞪口呆。
「米茵特……，不，奧蓋多尼亞公爵千金。」
俗話說「人靠衣裝」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「頭髮就是翅膀」——薩拉對一夜之間改頭換面的女孩感到震驚。
「過來坐下，米茵特。」
聽到奧蓋多尼亞大公的話，米茵特咬緊了牙關。
是的，這裡有大公在，無論是薩拉還是誰，都不敢隨意踢她或打她的臉了——
然而不管如何鼓起勇氣，長期遭受暴力而習得的身體反應，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畏縮。
米茵特緊握顫抖的雙手，一步步僵硬地走了過去。
「真是太美了！沒想到小姐竟是如此美麗的女孩！」
薩拉像個劇場演員般誇張地雙手合十說道。
就在昨天，他還對那小小的臉頰揮舞著粗厚的手掌，這樣的轉變確實尷尬萬分。
「……」
米茵特如同失去舌頭般，臉色發青，緊閉著嘴。
見她不回應，薩拉努力隱藏慌亂，露出微笑。
「哈哈哈，小姐原本就很害羞。所以我們沒能好好交談過……真是遺憾啊。」
說著這些話的薩拉內心卻燃燒著焦慮。
『該死，為什麼偏偏選中那個丫頭！』
直到昨天他還毆打的女孩，一夜之間躍升到了如此崇高的地位。
奧蓋多尼亞大公家族。在這個帝國中擁有僅次於皇室權力的大貴族的公爵千金。
作為交換，孤兒院收到了大筆贊助金，但薩拉高興不起來。相反，他感到不安。
如果米茵特揭露她曾遭受的虐待怎麼辦？或者利用大公家族的權力報復他呢！
『要是知道會這樣，我就不打她了。』
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。
米茵特離開孤兒院後，他一夜無法入睡。擔心自己揮舞的暴力被發現，提心吊膽——
『不對。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。』
今天清晨，前來接他的管家態度恭敬，說有事相商。
而且面前還擺著豪華的食物。
那麼到底為什麼？
『無論如何，正式締結贊助誓約前還有時間。必須取消這個安排，讓他們帶走另一個孩子才行。』
成為奧蓋多尼亞公爵千金的米茵特，隨時可能炸毀他人生的定時炸彈。
因此，這個贊助絕對不能成事。
「我叫你來的原因是，」
大公輕啜了一口紅酒。
「因為你是最了解米茵特・奧蓋多尼亞的人。想必你一定如同父母般撫養她長大。」
「當然！理所當然！」
薩拉露出了會心的微笑。他一直在等待時機開口，謝天謝地，大公主動給了他這個機會。
「小姐非常沉默寡言。所以即使與她共處到十五歲，我也沒有跟她交談過幾次。她真是個謹慎的人啊。」
表面上聽起來像是讚美，但對贊助者來說並不是什麼好話。
特別是對於尋求監護式贊助的人來說，更是如此。
『如果只是出些錢的一般贊助還好說，但牽涉到法律關係的監護式贊助就完全不同了。』
監護式贊助與普通贊助的層次不同。
大公家族的族譜上會記錄監護人關係，成為家族一員的米茵特將獲得奧蓋多尼亞的姓氏。
雖然這種監護關係完全沒有繼承權——但米茵特名字後面的奧蓋多尼亞姓氏絕不容忽視。
『這樣的孩子如果沉默寡言，沒有撒嬌的性格，怎麼可能受歡迎！』
果然，大公正要舉起酒杯的手突然僵住了。他眼神奇異地變化，轉向米茵特。
『哦，僅憑這點程度就改變心意了嗎？』
奧蓋多尼亞大公應該在選擇米茵特前先詢問關於她的情況。那樣的話，他就能更心安理得地說米茵特的壞話了。
「她實在太害羞了，所以在孤兒院也沒什麼朋友。不過既然現在成為奧蓋多尼亞公爵千金了，也許不在孤兒院交朋友反而是好事。畢竟不符合小姐的身份。」
最終這番話等於宣告她是個社交能力不足，十五歲了還沒交到一個朋友的不適應者。
聽到這些話，米茵特依然緊閉著嘴如貝殼一般。
只是緊握著叉子，將食物塞入口中，絲毫沒有反駁。
看到這一幕，薩拉確信了。
『她還是怕我。』
沒錯。那女孩是被虐待馴服的孩子。
在這隨時可能被趕出去的宅邸裡，而且才僅僅過了一天，她不是會輕易透露過去遭受暴力的鹵莽孩子。
『你很機靈。什麼都不說才是明智之舉，米茵特。』
反正你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——回到孤兒院。
如果胡亂說話，小心我讓你骨折一兩處。薩拉這麼想著，努力抑制著陰險的笑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