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場婚姻注定凋零 3
【第一章：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的立場】
所以說，一切從一開始就可能錯了。
六歲的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與六歲的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承諾共度一輩子時，他首先連「一輩子」是什麼都不知道。在瓦萊斯特納公爵家為慶祝他們訂婚所舉辦的宴會上，直到豪華的晚宴快結束時，卡賽爾才向人們詢問「一輩子大約是幾年」。
「不，我的意思是，『一輩子』大概要花幾年時間？」
在只會用奇怪表情笑而不回答的大人們之間輾轉詢問，這大概是他第四次這麼問了。被問到的瓦萊斯特納公爵攔下正要代為回答的公爵夫人，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女兒。卡賽爾這才有機會看清伊尼絲的表情。
「……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？」
一雙如同看著世上最低等事物的低垂眼眸正凝視著他。雖然視線高度相同，但氣勢卻高人一等。六歲的卡賽爾性格爽朗，但誰看不起他，他可是一清二楚。正當他憤然皺眉的瞬間，伊尼絲接著說道：
「你不知道呢。」
「我知道，這有誰不知道的。」
「那解釋給我聽。」
「……時間，就是時間啊。」
「時間，什麼時間。」
「因為是時間——」
「——一定要和埃斯卡蘭特公子直接對話嗎？」
伊尼絲乾脆地轉頭，詢問自己的父母。公爵彎下腰，平視著幼小的女兒，親切地說：
「妳比同齡孩子聰明多了。覺得煩悶很正常。所以要練習啊。練習不因對方比不上妳就輕視人的態度。學習當朋友不懂某件事時，該如何教導；即使朋友不如妳聰明，也不會讓他感到被輕視……」
她是在說我煩人嗎？難道說我不如她？不聰明？卡賽爾難以置信地望向公爵和伊尼絲的臉龐。
然而他們似乎早已把卡賽爾拋諸腦後。
『我？笨？』
卡賽爾在六歲孩子中算是聰明的。家庭教師們和家族長輩們不是都一致讚揚嗎？「埃斯卡蘭特公子在六歲孩子中相當聰明」。
他皺起完美可愛的眉頭，再次望向公爵。與伊尼絲僵硬的態度不同，公爵那傲慢的臉上盡是對女兒的自豪與寵愛。和看別人家孩子時的態度截然不同。
「我不需要什麼朋友。埃斯卡蘭特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啊。」
語氣彷彿在說那並不重要。「連朋友都不需要了，何必在意什麼未婚夫」的口吻。
卡賽爾年紀還小，很多事情都不明白，但至少知道「未婚夫」比「朋友」更重要。朋友可以無限交往，但未婚夫只有一個不是嗎？
『明明說很聰明，連這都不知道？』
當然，若有陷阱的話，就是他們已經多次在朋友關係上失敗了。
「是啊。卡賽爾是妳的未婚夫。所以更應該親切友善，像個女孩子一樣……」
「就算性格不好，我也已經是女孩子了。父親。」
卡賽爾微瞇著眼盯著她，卻在她訓斥完父親後猛然回頭時嚇得一震。
梳著烏黑秀髮，整齊穿著黑色洋裝的少女，看起來與其說是在參加自己訂婚的慶祝宴會，倒更像是在參加陌生人的葬禮。絕非孩子該有的嚴肅氣息，彷彿面對著對孩子不友善的大人時的那種不適感……
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一點也不像個孩子。這或許就是引起本能抗拒的原因。卡賽爾總是感到她讓人不自在。所以至今仍難以置信。
「埃斯卡蘭特。聽好了。」
就是死也不肯直呼其名的固執。明明長得也沒他漂亮，卻這麼傲慢……
結婚，要和這樣的女孩結婚。
「能回答一輩子有幾年的，只有死人。」
「……死人還會回答嗎？」
「不會。所以活著的人誰都不知道。」
「那死人怎麼知道？」
「因為他們已經死過了。」
「……」
對於「死亡」的概念才學習約四個月的少年，對這個不斷冒出「死亡」的對話感到困惑。穿著那件本就像喪服的黑洋裝，這是多麼可怕的事，怎麼能毫無畏懼地一直……他環顧四周尋找能調停的大人，但瓦萊斯特納公爵夫妻早已不知所蹤。
卡賽爾決定自己轉移話題。
「所以你也不知道囉？」
「沒錯。只有死人知道。」
白轉話題了，又繞回原點。卡賽爾迅速放棄。
「為什麼要死了才知道？」
「因為一輩子就是到死為止，死了一輩子也就結束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那麼……最終才能計算出來吧？自己的一輩子有幾年。」
「……結束？」
「結束。怎麼，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死嗎？」
一輩子能結束是個好消息。大家都說他們必須「一輩子」在一起。若要結束與伊尼絲的婚姻，一輩子這個概念也必須結束。
但死亡就有點麻煩了。
「……為什麼一輩子就是到死為止。為什麼？」
「那就是一輩子啊。從你出生那天到你死去那天。所以你的一輩子有幾年，要等你死了才知道。」
「……」
「拜託別問我什麼時候死。」
「什麼時候死？」
哈……伊尼絲扶額，搖頭嘆息。這是卡賽爾的母親、埃斯卡蘭特公爵夫人在因兒子頭疼時常做的動作。
既感到不快又倍感不祥，卡賽爾又急切地問：
「我什麼時候死？為什麼會死？」
「把我當算命師了嗎……這誰也不知道。」
「祖父說他在努涅拉中槍的腿潰爛了。那我的腿也會……」
「如果非要學他的話，你也可以去中槍，但沒必要這樣。每個人死亡的原因都不同。有人病死，有人餓死，有人酒精中毒死，有人被打死，有人中槍死，有人被刀刺死……」
卡賽爾精緻的臉龐瞬間慘白。伊尼絲再次疲憊地嘆息。
「死法這麼多嗎？」
「小心點不就好了。努力看看吧。」
「小心就不會死嗎？」
「那倒不是。」
「就算小心也會死？」
「你明天就可能死。」
宛如聖像畫中天使化身般完美的臉龐緩緩扭曲。顫抖的藍色眼眸漸漸蓄滿淚水，終於一滴滴流淌下來。
伊尼絲的眼神再次浮現出嫌棄之色。
「我的腿也會被切掉嗎？」
「……你祖父截肢後還活了十年吧。」
「要跟妳一起生活到腿被截肢為止嗎？」
「你跟你祖父不同。沒必要截肢，我說了多少次了……當然，如果得了病導致腳腐爛，或是中槍後置之不理，那可能就必須——」
「——就是要截掉嘛！如果不截就得跟妳結婚！」
人群的目光終於聚焦在宴會的主角身上。確切地說，是聚焦在那個天使般可憐美麗，淚珠滾滾的男孩身上。接著一致尋找原因般，看向那張冷血無情的臉龐，正凝視著男孩的女孩。
璀璨金髮與完美的碧眼，無瑕如瓷器的肌膚與雕刻般的五官，再加上白色襯衫與紅色領巾，米色背心與棕色外套的卡賽爾。
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伊尼絲那僵硬的表情與一身黑裝……
宛如善與惡的對立，色彩對比完美無瑕。伊尼絲透過緊閉的牙縫低語：
「以為只是結婚嗎？你還得跟我生孩子呢。」
「我不要！」
「所以說，如果不想那樣，最好現在就停下來。哭下去的話，就會被迫跟我生孩子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討厭我，不是嗎？」
卡賽爾用凝固的目光看著伊尼絲，然後緩慢地點了點頭。伊尼絲勉為其難地伸手，擦拭卡賽爾濕潤的臉頰。從遠處看來，這動作頗為溫柔，大人們見狀似乎放心地收回了目光。
確認懷疑已經消散，伊尼絲立刻從他身邊退開。雖然顯得冷漠，但在卡賽爾眼中，她的遠離彷彿連死亡的陰影都一同離去。
「埃斯卡蘭特。」
「嗯。」
「……其實，可能不是『一輩子』哦。」
「什麼？」
「我是說我們的婚事。」
伊尼絲彷彿分享什麼重要秘密般，以神秘表情微微一笑，隨即恢復面無表情。
卡賽爾不解地歪頭，她則以「你懂什麼」的語氣稍顯煩躁地喃喃自語，但也僅此而已。剛好，埃斯卡蘭特公爵的姊姊，也就是卡賽爾的姑姑——卡耶塔娜皇后舉杯致辭。
「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・德・埃斯波薩將在成年之年與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・德・佩雷茲喜結連理，並將攜手一輩子。藉由這對美麗佳偶，兩家的聯盟將更加鞏固。」
「正是如此！」
「他們將一輩子相愛互敬，在艱難時刻攜手相扶，成為彼此的依靠與明燈，以更堅固的愛支撐兩大家族。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將來會親自管理埃斯卡蘭特家族的龐大領地，而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作為與瓦萊斯特納聯姻的女婿，他們將畢生奉獻於彼此家族，這也將成為我們皇室的喜悅……」
一輩子——直到死亡才會結束的共處，一輩子——直到死亡才會結束的相愛珍惜，一輩子——直到死亡才會結束的為彼此家族奉獻……現在「一輩子」這個詞全都自動轉換成「直到死亡」了。這簡直是詛咒般的祝辭。
不管那個不友善、傲慢又不漂亮的六歲未婚妻說什麼，那天，他們的一生如骰子般被擲出。
而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的完美人生，顯然從那天起就扭曲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