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場婚姻注定凋零 2
短暫的雨季剛過不久。
穿越首都門托薩的大道——桑塔拉利亞大道,平時應該擠滿各式高傲的馬車和人群,但或許是因為不怎麼明朗的天氣,今天並不如往常熱鬧。
只有幾輛用於公務的灰暗官方馬車,幾台載貨的車輛,以及幾輛行色匆匆的私人馬車小心翼翼地奔馳在這條寬廣的道路上。
這樣的天氣,只要在外面走動一會兒,衣服每個褶皺處都會被濕氣浸透。更別提路上還到處是水坑。馬車夫稍不留神,馬車就像醉了一般搖晃不已。
埃斯卡蘭特公爵家的馬車同樣不例外。
「……」
砰咚,馬車的輪子再次陷入水坑,甚至還撞上一塊石頭,整個彈跳的感覺清晰可辨。卡賽爾彷彿在彌補脫下制服的代價般,維持著優雅的臉龐,默默咒罵著。
然而,這位年輕小公爵剛開始詛咒無能的馬車夫,思緒很快就回到了那一天。
那天,突然感到一絲違和感,或許是花花公子的本能吧。
回想起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時,那畫面如此生動鮮明,原因只有一個。那是現實。
卡賽爾一邊輕敲著腿邊滾動的坐墊,一邊思考著。與他散亂的金髮和悠閒靠坐的姿態不同,腦海中回想著那天尷尬場景的思緒一片混亂。
那天,那天……
卡賽爾回想起自己當時不以為意的伯爵夫人的幾句話。
『可是看看您未婚妻那修女般的穿著。即使在皇室的宴會上……第一次見到她的人,誰也聯想不到瓦萊斯特納公爵的威勢。』
若有雙識貨的眼睛,就會發現那修女般的衣著比她的項鍊還要昂貴。畢竟瓦萊斯特納公爵對獨生女可是一點也捨不得吝嗇。
『而且她對其他貴族小姐有多麼傲慢,如果您也看到那副模樣……』
確實性格不太友善。也不是個會交朋友的性格。
『…她全都聽到了。』
要是只聽到就好了。她看到的可不止這些。於是卡賽爾很不像自己地,陷入了罪惡感中。
罪惡感。對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,那個罪魁禍首般的女子,竟產生了罪惡感。
他瞇著眼瞪視著對面空無一人的座位,不知為何,想不起伊尼絲的表情。
回憶像當時那種尷尬的感覺一樣模糊不清。那天的臉孔,那天的表情。
他向來是個討厭的記憶很快就忘掉的性格,但這次倒不是討厭,而是……
「大尉閣下,我們到了。」
卡賽爾輕輕甩了甩頭,從馬車上下來。這裡是瓦萊斯特納家。將公爵統治的佩雷茲地區那座巨大莊園完整縮小的宏偉宅邸。
瓦萊斯特納公爵的官邸如同統治莊園的城堡,高據於桑塔拉利亞大道南側。
因此,任何來訪的客人一下馬車就能像皇帝一般俯瞰門托薩的全景。真是令人窒息的奢華。然而卡賽爾毫無感動地轉過身。
父親——埃斯卡蘭特公爵曾私下評價這宅邸過於宏偉,以至於顯得俗氣,但卡賽爾每次站在這裡,只覺得喉嚨發緊。他來這裡大多是為了護送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,或是偶爾扮演她未婚夫的角色,而沒有什麼比這更能提醒他們的未來了。
那些即將到來的幾小時的悶悶不樂,或是與她共度漫長一輩子的想像,令人窒息的想像。
「埃斯卡蘭特大尉閣下,伊尼絲小姐正在會客室等您。」
你看。他已經開始感到喘不過氣了。
卡賽爾雖然早已放蕩不羈,卻始終堅持一個相當保守的信念——結婚後絕不能與妻子以外的女人有染。
這完全違背了門托薩社交圈「先做了再說」的垃圾潮流,是種不可逆的道德感——諷刺的是,這反而成了現在的他的垃圾動機,同時也讓婚姻變成了墳墓。
結婚後絕對不行。那麼現在就更要盡情享樂。
這樣即使未來像修道士一樣生活,也不會後悔。
卡賽爾・埃斯卡蘭特需要一些日後能回味的放蕩記憶。
只是個六歲時被單方面通知的未婚妻還好說,但若成了在樞機主教面前共同宣誓的妻子,那就不同了。這些荒唐事很快就會成為過去。而且必須如此。
卡賽爾每次想起那個自作主張選擇了他,甚至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瓦萊斯特納公爵的六歲女兒,就感到難以言喻的憤怒和煩躁,但對二十三歲的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,他則感到如監獄般牢固的未來義務。
正如他已通過進入海軍學校和入伍延遲了六年多的現實,如今越來越接近了。
她現在與十七年前相比,離與他一同跪在樞機主教腳下接受祝福的日子更近了。
「埃斯卡蘭特閣下。」
「……伊尼絲。」
因此,他面對著如此陌生的罪惡感。至少不該被她撞見——這種不完整的罪惡感和尷尬。
「請進。」
平淡整潔的聲音迎接了他。卡賽爾走向她,優雅地親吻她伸出的手背。
進入視線的是一如往常,嚴嚴實實毫無縫隙地包裹到頸部的端正裝束。
上面是棱角不明顯卻也稱不上特別美麗的平凡臉龐,始終端正端莊的眼神,和整齊地半束在後的烏黑秀髮。在模糊的記憶中,她的臉逐漸清晰起來。
對了。那時候她也是這樣的表情。如同不會生氣也不會微笑的人一樣,靜靜凝視著別人的表情。
「我聽說您有事找我。」
「事情昨天也有,四天前也有,兩週前也有……」
「那段時間正逢雨季。我希望您不要為了我而勉強。」
話中帶著體貼,卻巧妙地略過了她忽視他聯繫的這段歷史。
伊尼絲第一次如此無視他。這很正常。哪個未婚妻不會生氣呢?第一次撞見未婚夫與半裸的貴婦人糾纏在一起。
卡賽爾皺起了嘴角。
「——那天,我知道妳會怎麼想。」
他煩躁地一句話就扔掉了敬語。十九年前,作為玩伴的他們之間本就沒有敬語。當然,最終既沒有遊戲也沒有朋友……因為伊尼絲既不喜歡遊戲也不喜歡朋友,而他也一樣。
就是這樣的人,卻用一個手指的指點,就選擇了他而非他的表親王儲,把他塞進了她單調的人生中。卡賽爾努力回想這一點。
對,得想起來是誰讓他餘生都必須像修道士一般活著。他從來就不想結婚。用這種煩人又惱人的情緒驅散罪惡感,這事態……
「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,埃斯卡蘭特閣下。」
「妳知道的。我現在在說什麼。」
「完全不知道。」
他的話又被伊尼絲順從的聲音打斷了。如果真是順從,就不會打斷別人的話了。伊尼絲順從?用一指之點就掌控別人人生的人,真是笑話。
「伊尼絲。」
「——反正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話題。有必要非說不可嗎?」
但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喜歡他。
因為喜歡所以選擇了他,因為喜歡所以拒絕了皇室的意願,放棄了出生前就約定好的皇室地位,甚至放棄了幾次能將一切恢復原狀的機會。
因為喜歡,所以等待著他。十七年前如此,現在亦然。始終如一,在同一個位置上。
而這對卡賽爾來說,一直是個問題。
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喜歡他,而他完全不喜歡伊尼絲・瓦萊斯特納。
或許,讓他窒息的並非她那端正的衣裝或毫無表情的臉。被她的人生所控制的受害者心態也不是全部。
他無法回報她任何東西。頂多是為了保護她情緒的欺騙,無法消解的尷尬……以及,長久的罪惡感。
「我可以解釋。」
當然,這只是連解釋邊緣都沾不上的藉口。伊尼絲對這個世界築起了堅固的牆壁,與其僵硬的態度相反,她有很多天真的一面。她不需要知道一切。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,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。
雖然她可能並非真的一無所知,但即使如此……
「我親眼所見,已經足夠解釋了。所以完全沒有問題。」
卡賽爾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像樣的藉口。她聳了聳肩。他苦笑著反問:
「……妳就這麼說?」
「埃斯卡蘭特閣下。」
「妳有足夠的理由生氣。所以對我發火吧,伊尼絲。」
「我一點也不生氣。」
她甚至在微笑。一年也難得一見的笑容。卡賽爾震驚地看著她,勉強說道:
「妳生氣了。」
「我沒有。」
「所以才兩週不見我。」
「因為下雨啊。我不想讓你淋得渾身濕透來見我。」
即使在這種情況下,也能感受到她的真心。
「而且這種對話太累了,埃斯卡蘭特閣下。我們本來就不是會有這種對話的關係吧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反正宮廷裡那些纏著你的女人也不少。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難道你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?」
她用彷彿驚訝的語氣向卡賽爾平靜地反問,聲音中帶著童年的影子。就像關係不好的玩伴,就是那種程度的親近感。
反正她也不是個笨女人。卡賽爾瞇起眼睛。
「……妳真的不生氣?」
「沒理由生氣啊。你見誰都是你的自由。」
「我是妳的未婚夫,伊尼絲。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。」
意識到自己像是立場互換似地瘋狂發言,他煩躁地撥了撥頭髮。彷彿自己才是生氣的那個。
伊尼絲沒有指出他的矛盾,而是溫和地說:
「就算如此,你現在的自由也不會逃走。我們還沒結婚呢。」
「……」
「所以今後也隨你的心意去做吧。別在意我。解釋之類的也沒必要。」
「……妳就那麼『寬容』對待妳男人的女人問題?」
卡賽爾諷刺地問道。
「真不好笑。伊尼絲,那種東西——」
「——對,這不是什麼寬容。如你所說。」
伊尼絲沒有搖頭,而是抬起那雙柔和的綠色眼睛。遠處窗戶透進的潮濕空氣輕輕吹動著她的黑髮。她平靜地開口:
「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,就是這樣。埃斯卡蘭特。」
二十三歲的夏天。
她就這麼說了。就當這一切都是錯覺吧。